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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的深秋时节,由于一个偶然的机缘,虽然迟到了四十多年,我毕竟能一尝夙愿,从长沙远赴湘西南边陲的芷江,去重温,不,去补读抗日战争最后一页当日辉煌今天已逐渐发黄的历史。 西南行的火车在怀化市戛然而止,时间已是黄昏,我们一行人换乘汽车,月色迷朦中,湘黔公路领着我们向六十余里外的名城芷江急驰。清碧而宽阔的舞水在车窗外和我们一路并肩同行,涛声隐隐,浪声沉沉,是在对远方来客急切地诉说那难忘的往事吗?四十多年前犹为童稚而今已过中年的我,身临其境,如同进入了民族史的一幅最庄严的插图,不禁敛眉深思起来。 秦时明月汉时关。芷江,在汉代即已建城。初名无阳,后改名舞阳。不知经历了多少沧桑岁月,大约是因为屈子流放沅湘时采撷岸芷汀兰芬芳他的诗行吧,最后定名为芷江。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湘西锁钥,兵家必争之地,兄弟民族聚居之处,通向大西南的门户,出自哪位骚人墨客的心裁已经无法考证,“滇黔孔道,全楚咽喉”,八个作金石之声的大字,就是不知源于何时即流传至今的对它的赞辞,令人于千里万里之外,都可以想像它威镇一方的雄风。古代的历史我无心叩问,我只知道四十多年前,当我随父母四处流亡的小小童年时代,这里就是抗日战争后期的军事重镇和空军要塞,半壁山河沦陷之日,民族危急存亡之秋,国民政府陆军前线指挥部就设立于此。城郊建有占地五千亩的大型飞机场,可容B52轰炸机起降。第四方面军布防坚守在不远的雪峰山区,以民族御侮的意志和巍巍山岳一起筑成钢铁的屏障,保卫了给日寇以严惩威胁的芷江空军基地,使日寇占领大西南后而灭亡全中国的计划成为一枕黄梁。1945年8月14日,横行直窜的太阳旗终于倒地,8月21日,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不得不派遣副总参谋长今井武夫一行飞到芷江,和国民政府要员举行无条件投降之前的受降会谈。受降,受降,舞水河,边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在亿万人掀天动地的欢呼声中和日以继夜的鞭炮声里,芷江,便如同千秋不磨的纸镇一方,重重地压在血与火所书写的胜利的史册上。 建造于1946年的“受降纪念坊”,地处芷江城外,原芷江机场南端七里桥磨溪口之侧,我们经过时,月色虽明,但城门已闭,人声已消,我们只得驱车直赴县城客舍。稍事休息,大家便出去观看市街的夜景。 芷江以前虽然是军事要冲,大军与飞机云集,但几十年前即只有一条十字街向西方延展,称为东西南北街,现在马路笔直而宽阔,两旁店铺林立,颇具气象。同行的凌宇教授是沈从文研究专家,三名不离本行,他如数家珍地说沈从文年轻时在这里当过税务员,还有一段浪漫爱情故事,他住过的地方虽然渺不可寻,但那故事遂流传在硕果仅存的老人唇边和古旧的寻常巷陌里。土家族小说家孙健忠则介绍说这里有一座气宇非凡的天后宫,新发现的一方沈从文弱冠之年手书而由石工镌刻的碑记,就陈设在那里。别人听后想些什么不得而知,斯时斯地,身为文人的我不免“重武轻文”起来。我仰首夜空,只读到静静的一丝弯月和默默的几颗寒星,再读不到当年那明灭不定的探照灯光和肃肃宵征的铁鸟,我侧耳细听,再听不到当年车声的辚辚和战马的肃肃,只有霓虹灯下的迪斯可音乐汹涌着新潮。人世沧桑,为名城与历史作证的就只有城外的受降坊了,夜色已变,史迹已远,我只得把和受降纪念坊的后会之约订在明晨,把辗转难眠的长夜订给自己。 次日黎明,气温突变,冷雨霏霏,虽不是秋风秋雨秋煞人,但较之在好天好日之中去瞻仰历史的胜地,即也会别有一番悲凉与悲壮的滋味在心头吧?受降坊其实是一座小型的圆林,前临舞水,清流仍然汨汨,汨汨的清流啊,你流的是否仍是四十多年前的涛声?后倚山岗,鸟鸣仍然嘤嘤,嘤嘤的鸟鸣啊,你们鸣的是否还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刚一进门,园中旷地上矗立的“受降纪念坊”便撞人眉睫:这是一座四柱三拱门正北向南的建筑,它拨地而起,直指苍天。镇守住那一角不凋的青空和那一段不老的岁月。坊的正面大书“受降纪念坊” ,其上的领额是蒋中正先生所题的“震古铄今”四个大字。立柱上分别题联两副,中联是蒋中正先生所题的“克敌受降威加万里,名城揽胜地重千秋。”侧联是李宗仁题的“得道胜强权百万敌军齐解甲,受降行大典千秋战史记名城。”坊的背面也镌刻了一些军政要人的题词,石柱上的中联为何应钦将军所撰:“名城首受降实可知扶桑试剑富士扬鞭还输一着,胜地倍生色应推倒铜柱记功燕然勒石独有千秋。”我宁立默读之时,《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悲壮旋律在我心中又一次轰然而起,南京大屠杀的火光与血光再一次烧红了我的眼睛。在抗日战争中,中国损失的财产近千亿美元,中国军民伤亡人数在内2100百万人以上,差不多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军民伤亡总数的一半。受降坊啊,方圆只有几十平方米的受降坊,你怎么容得下一个民族所经历的血泪如海的大苦大难?你怎么容得下亿万人的悲哭、怒吼与欢歌? 在沉思默想中,我从纪念坊的台阶拾级而下,向北直行十余米,便是一排黑色木结构的平房,这是当年空军第五大队十四中队的俱乐部,也是当年的受降会场。平房是原物,会场的布置也一仍其旧,只是左侧的几间房子成了“抗日战争胜利芷江受降陈列室”。从陈列室和会场出来,站在屋檐下的走廊上,听秋雨敲瓦,敲醒历史的记忆,听秋风吹窗,吹动历史的篇章,让秋雨秋风沸扬我并未随年而老去的热血。四十多年犹如一座时光隧道,1945年8月21日那历史性的场面在隧道的那头摆开,在我眼前历历重现。 会场前平地空旷,左右路口各矗立有“公理”、“正义”字样的松析牌楼一座。中美英苏四国国旗的旷地中央高高飘扬,悠悠旌旌在傲然等待前来请降的使者。 上午9时正,中美空军混合大队的三架野马式战斗机腾空而起,驾驶员空军中尉周天民、娄茂吟、林泽光、徐志广和美国空军上尉葛兰芬、乐威,中国的长空和旭日当永远记住他们的名字。十时一刻;他们在常德市五千公尺的高空发现日机,便监护其飞往芷江。 十一时十一分,日机飞临芷江上空,十一时二十五分降落。机关启处,今井武夫在舱口立正。此人在“九一八”事变之后即是奉天特务机关长,血债累累的特务头目土肥原的助手,1935年任日本驻华大使馆副武官,是“七七事变”的罪魁祸首之一。这个败军之将虽然仍着军装,佩短剑,强装武士道的傲慢,但也不免面带戚容,向我方负责接待与警戒的陈应庄少校低声请问:“是否可以下机?”陈少校敛容抗声:“现在你可以下机了!”今井及其随员七人,在中美宪兵的监护下,乘吉普车去飞机场住所,车前的小白旗,兀自白向今井一行人欲怆然而涕下了眼睛。 下午三时二十分,陈光校将今进引赴会场。会场正中桌旁就座的是中国陆军总部参谋长萧毅中将,右方为副总参谋长冷欣中将,左方为中国战区美军参谋长巴特勒准将和翻译官王武上校,中国各战区长官及中外记者数十人环坐左右。昨天还不可一世的井武夫等人,现在当然只有阶下之囚的席位了。 秋风飒飒,秋雨潇潇,在时光隧道的这一头,我听见史册一的面阁上的回声。我从恍如昨日的往事中醒来,独立在会场前的廊上举目前望,受降纪念坊又来撞击我的眉睫与心扉。这时,列馆负责人请大家去休息室题词,他介绍说,芷江虽地处偏远,但每年到此参观的除大陆同胞之外,台港澳和海外同胞前来的也有数百人之多,他们中不少人题有“我也抗日”、“抗日战争,我也有功”的字样。我们一行人除我之外都是诗人,于沙题的是“用正义构筑的凯旋门永远不会坍倒”弘征题的则是一首七绝:“髫龄聆仰受降坊,此日怆怀访芷江。千古河山多俊杰,故教华夏免沦亡!” 我没有题词,但胸中有风雨大作,雷电轰鸣。当友人们挥毫时,我停立室外,在咀嚼诗人公刘刚构思的“过芷江受降坊”一诗的起句:“云沉沉,野茫茫,斜风吹雨人愁肠,泪涌眶,闻道车抵芷江坊。”受降坊啊,你是中国仅有标志抗战胜利的建筑纪念物,你是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抗击外侮唯一的胜利纪念碑,但是,时至今日,日本仍有人将当年的野蛮侵略美其名曰“进入”,而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门槛上瞻望新的风云变幻的世纪,中华民族繁荣,昌盛与富强的凯旋门会建立在那里呢? 我问坊前长流的碧水,坊后不老的青山。 我问天上过路的流云,人间凝固的历史。 我问华山夏水间千千万万的赤肝紫胆,我问扑面而来撩人忧思的秋雨秋风! 李元洛 (原载1991年11月27日(台湾)《中央日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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